追忆篇
一、江轮声
最遥远的记忆总是和梦境连在一起的,在我梦境的深处,总会出现一片安宁的黑夜,空气很湿润,一声声轮船的汽笛声,绵长,平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听得到它的声音,却看不见轮船,也看不见长江。
我出生在长江边一个小镇中学里,从我有记忆起,只要是晴朗的晚上,都可以听见江轮遥远的呼唤。我那时非常小,在《365夜故事》里听说过长江,在《儿童故事画报》里见过轮船。每天晚上,江轮的鸣叫总会激起我的好奇,我常常缠着爸爸妈妈,一遍遍地央求:“我要去看长江嘛,我要去看大轮船嘛……”我爸爸妈妈都是小镇中学的老师,他们工作忙得很,尤其是我爸,又带毕业班又是校领导,每天晚上回到家里还要改作业备课,根本无暇顾及我的愿望。他会在书桌前抬起头,茫然地对我说:“长江啊,远着呢,下次有空再带你去吧!”于是,长江的影子在我心中真的越来越远了,我只能在咫尺校园里寻找我的快乐。
我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没有太多时间来管我,我基本上是散养在校园里的,自打会走路,就游手好闲地在教室旁操场边闲逛,看学生们上课,老师们工作。我还有三个玩伴,也是老师的孩子,我们一起游荡,把学校的每一个角落都走遍了。
校园实在太小了,没有一望无际的田野,没有层层相叠的山峦,没有纵横交错的水网,不过在学校操场的南边,有排成一排的五六块水塘。这些水塘都不大,有的用来养鱼有的用来养菱角。水很清澈,这里成了我们的游乐场,我们会扔石子赶水里的鸭子,还常在水塘边撅着屁股趴成一排,使劲够起水里的菱角,咬开硬皮津津有味地吃,大人们说菱角不能生吃,得煮熟了才能吃,我们才管不了那么多呢,生菱角嚼起来脆脆的,可美味了。只是有时候,菱角太远了,为了够它,一不小心就会滑掉到水里去。
那时候我玩心特重。在池塘边游戏的时候常常会忘乎所以,失足落水……挣扎、扑腾,喝水,岸上的小伙伴们惊惶地四处呼喊……被人捞上来,浑身湿透,然后妈妈怒气冲天地赶来,一边骂一边牵着我回家……夏天掉进水里就当洗了个澡,冬天实在可怕,受凉免不了感冒发烧,到医院打针挂水。妈妈的怒气没出处,就会责怪其它的小朋友,小朋友嫌我麻烦,渐渐地就疏远我,不跟我玩了。后来妈妈干脆就不让我到池塘边去玩了。
不过校园里还有很多其它的乐趣,离开了小伙伴之后我常常独自闲逛,慢慢发现了许多新的乐子。比如说,趁中午还没下课的时候,到食堂里偷吃学生放在饭盒里的肉;在旧的校舍墙上找一个破洞,把青砖一块块拆下来搭积木玩。小伙伴们看我一个人玩得嗨,羡慕得很,一个个又回到我身边来了。过不了多久,有老师到我爸爸那里去告状,说我们几个小混蛋太不像话,把学校的房子拆得快要倒掉了……
当时的校园其实就是一个大农庄,教室后面一排是老师们的住家,都是青砖瓦房。一条水沟横流而过,家家户户在水沟边养鸡养鸭种菜种花,那里也成了我的乐园。我喜欢趁大人不在家时,溜过去撩小动物玩,撩得满地鸡飞狗跳。大约在我五岁的时候,一户邻居在家门口养了两只身材健硕,昂首挺胸的大白鹅,据说是看家用的。有次我们过去捉小鸡,被那白鹅追着咬,小伙伴们四散奔逃,我腿短跑得最慢,被鹅追上钳了一顿,吓得浑身颤抖,从此以后看见白鹅立刻面孔发白嘴唇发紫,站不住脚。当时外婆在我家小住,说我是受了惊吓魂飞了,她用一只杯子盛满了水,上面盖一张符咒,口中念念有词,也让我跟着念,让魂飞回来。这符咒法还真有效,念了几天之后,我的“恐鹅症”好多了,不过从此以后,我出门闲逛的时候总是不忘带着一根棍子。
当时校长家的公子,名叫JR,在这里读初中,看见我每天揣着一根棍子在校园里独来独往,就来要教我功夫。此人身材瘦小,背微驼,见了谁都是一副笑脸,身边还常有一帮嬉皮笑脸的朋友。他说他是霍元甲的徒弟,陈真的师兄。有三十六路迷踪拳的绝技要教我。我说我不信,他当着我的面把一块青砖劈碎了,于是我就五体投地拜师了。我跟了他一段时间,他除了马步啥也没教我,倒是好几次让我回家偷“大前门”给他抽,还不准我跟家里人说。他抽烟的时候我也跟着抽,因为师父说了这是气功,得练。一开始我只会对着烟屁股吹气,师父说不对,得用吸的,于是我咬住烟屁股猛吸一大口,咳得满地找肺。师父失望极了,一边帮我拍打后背一边摇着头说,“不行啊,你气不够,要勤练!”
很快,我跟JR学功夫的事被我爸妈知道了,他们非常生气,狠狠地责骂我,说我是“跟着要饭化子学流民”。说我得跟好人学好人,不然长大变成啥样都不知道。
是六岁时候,妈妈带的高中班开元旦联欢晚会,她把我也带去玩了。进了教室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么热烈的气氛,学生们击鼓传花表演节目,老师们也表演节目,我也上了台,唱蒋大为的《北国之春》,还有当时很流行的一首歌叫《小草》。教室里掌声雷动,我受宠若惊。他们班长叫做L,深得我妈信任。晚会的时候就坐在我妈旁边,妈妈搀着我的手对L说:“这小东西老是干坏事,我管不过来,以后在学校里你帮我多看着点他吧。”L摸摸我的头笑着说:好的好的。L的声音有点沙哑,但是很温和,听着很舒服。
记忆中的L哥哥是一个温和快乐的青年,他和JR一样,也是见了谁都一副笑脸,但是他长得高大英俊帅气,同样的笑,笑在他脸上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学习好,性格好,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青春活力。大家都喜欢他。自从我妈关照过他之后,他一直很照顾我,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我无论怎么拧他他都不生气。我喜欢跟他一起玩。
那时候我念幼儿园了,每天放学回来,常常是直奔操场去找L。L喜欢运动,下午课后总会在土操场上打篮球。打得满地尘土飞扬。我跑过去,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他就会停下来,把我牵到篮球架下,叫我坐着等他,再继续打球。他打完球后大汗淋漓的,浑身上下都是男人味,就拉着我的手在操场的泥跑道上散步。我一摇一摆地走在他身边。看见操场上好多女生,丑的美的,都望着他笑,向他打招呼,还没话找话地指着我问:“他是你儿子吗?”我气呼呼的瞪那些女生,而L哥哥则会歪着头对那些女生做一个调皮的鬼脸。
L哥哥的宿舍在我家侧面一排房子里。他有一把吉他,有时候周末,他会在宿舍里噌噌噌地弹吉他。我一听到声音就跑到他窗子口去叫他,他宿舍里几个调皮的学生会逗我,故意惹我发火生气。L始终是笑嘻嘻的,他扬一扬手中的吉他,叫我唱歌他伴奏。我就站在他宿舍的窗台前,扯着稚嫩的小童音嗓子,一首一首地大声唱,把我所有学会的歌曲从头到尾地唱一遍,他就坐在宿舍里的床铺上,捧着吉他噌噌噌地给我弹伴奏……
我印象很深的是那一年的学校运动会,L哥哥报了三千米跑,每天傍晚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训练。我就坐在泥跑道边上看他跑。我对L哥哥说:”你好好练啊,到时候拿冠军。”L对我说:”冠军是不可能的,因为隔壁班有个中长跑体育特长生Z,我只要不被他甩两圈就算成功了。”我说我不信,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跑得比你还快呢?
比赛那天,我站在跑道边上,拼命地为L哥哥喊加油。但是我的声音很快被淹没了,因为操场上为他加油的人实在太多了。L跑得确实很快,他超越了所有的选手,除了Z,Z浑身筋骨矫健,跑起步来像一只飞奔的豹子,开头几圈就把所有人甩了老远。L哥哥豁出命来追,但是确实跟不上Z的速度。比赛结束后,L哥哥被两个同学架着走路,浑身瘫软。大家一起为他鼓掌,他抬起头来笑嘻嘻地说:“上次比赛被Z甩了两圈半,这次只甩了一圈半,有进步了。”这一切我看在眼里,觉得L哥哥太伟大了。他虽然没有跑过Z,但是有那么多人为他加油鼓掌,L哥哥才是真正的冠军!
是在一个春天,当我又一次听见江轮的声音飘飘摇摇地从远方传来时,我对L哥哥说:我想到江边去看大轮船,可是爸爸妈妈说长江太远了,不带我去……。L哥哥笑着对我说,“长江离得不远啊,我们班几个同学这周末准备一起骑车到江边春游,我跟你妈妈说一声,我带着你一起去吧,你就可以看到大轮船了。”
妈妈从小对我极不放心,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她会那么放心地把我交给L。总之那个周末,L哥哥带着我去江边了。
那时我七岁,被L哥哥带着,第一次去看长江。当时一行有十几个学生,男男女女。我坐在L哥哥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前面。L哥哥的吉他让另一个同学背了,他们还带了好几只自制的风筝,还有零食等等。自行车队在狭窄的乡间小道上行驶,左右两边是广漠的田野,金色的油菜花和紫色的豌豆花竞相开放,大家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而我紧张地说不出话来:长江近了,我就要看到长江了!最后我们来到一个风很大的坡子下面,一行人把车停下,L哥哥带着我跟着大伙走上宽大的江堤。
我第一次看到长江的情景在记忆中模糊了,我只记得江堤旁种了两排粗壮的杨柳树,长而柔的柳条在疾风中劲舞。杨柳树后面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芦苇长得高大绵密,像竹林一样,可以把人淹没。穿过芦苇荡才是江滩。黑色的开裂的泥土,上面爬着许多丁点大的螃蟹。宽阔浩瀚的江面,江水是清澈的。有很多木船擎着高高的白帆行驶着,还有铁做的超级大轮船,有好几只呢,都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庞然大物,晚上的叫声就是它们发出的……对岸是仪征市,有一排巨大的烟灶耸立着,很气派。据说那座城市很繁华,比我们这个小镇繁华多了,那里的人一定很幸福。
L哥哥和同学们在江堤上放风筝,江上风很大,风筝哧溜一声就撒手飞天,飘摇在长空高处,俯视人间。他们在大堤上欢呼雀跃一番后,围在一棵大柳树下弹吉他唱歌,我就坐在L哥哥旁边,看着他们玩。很多年来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L哥哥的中学生活过得那样快乐那样美好,而我的却那么痛苦那么不堪回首?但是七岁的我不会设想未来的生活,七岁的我只知道靠在L哥哥身边,像一只小动物一样分享他的快乐,当然这样的快乐并不长久,因为我很快就和L哥哥分别了。
我在八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很突然地离开了靖安中学,带着我离乡背井了。L哥哥也很快毕业,离开了学校。听妈妈说,他考上大学了。到底是L哥哥先毕业的呢,还是我们家先搬走的呢?我已经记不清了。总之以后很多年都没有L哥哥的音信了。
是在十几年之后,我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妈妈当年的班级筹划举行二十周年同学聚会,那段时间爸妈跟学生们联系密切。我从他们那里听说,L哥哥步入仕途,顺风顺水,如今已是苏南哪个市哪个部门的一把手了……
那时我还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有一天他们出门,我在家里,突然电话响了。我抓起话筒,一个沙哑的,彬彬有礼的男声在电话那头说:“喂,我找陈老师。”我说我妈不在家,您是哪位。那头说:“我是L呀。”我一下子激动起来,迫不及待地说:“L哥哥,我是YX啊,你还记得我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平稳而友好地笑了笑:“当然记得,你是小X,你小时候我还带你玩的,那你就把你妈妈的手机号码给我吧。”我愣了一下,报给他一串号码,然后那头的声音彬彬有礼的说:“谢谢,再见!”
我挂了电话,心里忽然觉得茫茫然的,我仿佛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阵江轮的汽笛声,绵长,平稳。我听得见声音,却看不见轮船,也看不见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