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篇
二、史湘云的大观园
靖安镇北邻长江,南面是纵横着水网的平原。田野、河流、池塘的缝隙里,疏疏落落地散布着几十个小村庄,我妈妈出生长大的地方叫陈店。我爸爸的村子叫叶荡,两个村庄相隔不到一公里,但是从这到那,须沿着弯弯绕绕的河沟走很久。听我妈妈说,在他们结婚前,单身汉爸爸经常从叶荡走到陈店来找她。爸爸走在半路,妈妈就站在池塘边隔着水稻田远远地看见了,她看得心里发急,满肚子不高兴,不停埋怨道:为什么他走路那么慢呀?
我小时候有很多时间是在陈店度过的。那时候我外公外婆还有姨娘姨父表妹表弟住在那里,爸爸妈妈工作忙的时候就把我放在陈店,让外公外婆带我,我就成天跟弟弟妹妹,还有村子里的一帮熊孩子玩耍,那是我童年最幸福的时光。
打小我就知道家乡的风景很美,很多年来,我一直难忘陈店村四周一望无边的田野,村口大片的水塘与河流,还有村后那条通江的大河,高高的河埂上长满绿草……天总是碧蓝蓝的,空气也清澈香甜,你站在田野里、水塘边,河埂上任何一个位置,抬头向南,都可看见绵延层叠的山峦,横跨大半的视野。小时候,跟大人们到村子外头玩耍,我抬头看山那么葱翠,就顺着田埂想一直走过去。大人们看我这么傻,笑嘻嘻地劝我说,小傻瓜呀,这些山看上去近在眼前,真要走的话,从早走到黑也不见得能到呢。
今年中秋时,一个小雨天里,我和一位朋友寻访到叶荡村口,朋友看见田间水边到处飞着白鹭,兴奋不已,忙不迭追着拍照,让我也跟着欣喜羡慕了。其实在我小时候,白鹭真是随处可见,我曾在一个大风天里,看见上百只白鹭同时立在河边一棵高大的杨树上,风吹树摇,沙沙作响,树梢上的白鹭悄寂无声,仿佛一朵朵开在枝头的白花,随风而动。我的朋友若是见到这样的情景,岂不美呆?还有秋天的时候,天空中常常会有大雁排队南飞,有时候飞成一字型,有时候飞成人字形,萧萧瑟瑟飘过长空。这样的景色今天怕是再难见到了。
我的家乡是一派纯自然的山水田园风光,仿佛陶渊明的诗一样,动情动人。不过想想也是可惜了,要是风景不那么美的话,今天的陈店也不会被政府拆掉,重新开发成旅游景区,还取了一个艳俗无比的名字,叫做水一方。
陈店村和靖安中学最大的不同在于,它没有围墙。尤其是春秋天的时候,大人们赶早下田劳作,根本没有人管我们,整个村庄整个大地都是属于我们的。我和弟弟妹妹还有其他小屁孩们会在打谷场的草垛堆里玩躲猫猫游戏,或者打仗游戏。我们分成两拨人马,各自据守在一方的草垛阵地上,用布条捆住树枝绷成的弓,向对方阵地发射芦苇杆做的箭。
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草垛,在我的家乡,秋天收割完稻子之后,秸秆从来不会烧掉,而是把它们成堆集中,摆成一只又一只蒙古包状的,跟房子差不多高的草垛,每天烧锅煮饭的时候取来当柴火,一点点地用。草垛是孩子们的天堂,因为它高大、柔软、富有弹性。我们会像猴子一样,灵巧地爬到最高的草垛上,仰天呼啸,然后纵身一跃,狗吃屎一般扑到较低的草垛上去。陷进去又弹起来,之后奋力站起,再爬到高草垛上去,再跳下来,如此反复……我们在草垛上追躲打仗各种游戏,吃饭的时间也不肯下来。可怜了整片打谷场,本来收拾得整齐清爽一排排,被我们折腾得颠三倒四,乱七八糟。大人若是看见我们这般胡闹,必会气呼呼冲过来驱赶,可是我们疯玩都趁他们下田不在时,等他们发现了,已是满地狼藉,连是谁干的都不知道……哦,差点忘了讲,我们在草垛里玩耍的时候,运气好的话,常常会在松软的干草底下发现新鲜鸡蛋。因为村庄里的鸡都是散养的,有些个性的母鸡,不爱在窝里下蛋,和我们一样留恋草垛的温暖和柔软。我们发现了鸡蛋,像发现了珍宝一样,高高的举过头顶,兴奋地跑回家去找大人邀功。到了下雨天,草垛不能玩了,我们又有了别的游戏。因为雨水会把整个村庄的道路全部淹掉。我们几个小孩子光着脚在浑黄的泥水里到处乱踩,窜来窜去,《未来水世界》一般的感觉。
陈店村三面都被弯弯绕绕的河流包围着,河边长着许多柳树,枝叶繁茂。在河岸靠村子一侧,隔段有一块青石板搭进水中,供村里人取用水。一年四季,青石板下都吸附着很多螺蛳。我常常趴在青石板上,伸手下水摸索。有时候一摸就是一把,捞起来堆成一堆,足够做一锅美味的炒田螺。夏天里,大孩子们下水玩乐,他们会扎猛子到河底去捡河蚌。在水中央欢笑扑腾,接二连三地把捡到的河蚌扔到岸上,我太小又不会游泳,只能站在河边,眼巴巴地看他们玩。
有几个大孩子看我可怜,就答应带我一起玩。他们是一帮十足调皮鬼,整天在村外头的河里捉鱼捞虾。他们带着我来到水田边,水田里蛙声一片,他们把钓鱼钩子在青蛙眼前晃动,青蛙伸舌来捕,就上钩了。他们抓到青蛙后,剥皮肢解,再跑到水渠旁或者芦苇丛中,用绳子系着半块青蛙肉钓龙虾,一钓能钓很多。我当时很奇怪,为什么钓龙虾不需要钩子呢?光一块肉就行了?原来龙虾这动物生性贪婪,两只大螯夹住食物死也不松,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拽上来,命也送了……
在陈店有太多美好的回忆,春天,柳树发芽,桃花盛开,田里的油菜花金黄一片,豌豆花开像千千万万只紫色的蝴蝶栖息在花茎上;夏天,游泳摸蚌,捕鱼捞虾。树上的知鸟叫得闹心,我们就把面粉在水里洗成粘稠的面筋,糊在竹竿一头,伸到枝头去粘知鸟,捉回去在煤炉上烤着吃;秋天,稻子成熟,田间和打谷场一片忙碌,家家户户门口的水泥地上都晒满金灿灿的谷物;冬天,大地荒芜,鸟儿出来觅食,我们在田野里追逐野鸡,放火烧荒……
我还想说说我的外公,因为我在陈店的时候,他带我最多。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读书人,小时候念过私塾,毛笔字写得不错。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给他送糕送钱,请他写对联。他就拿出一本对联书不停地抄,有时候他懒得抄了干脆就让我爸爸代抄。他是一个老顽童,工作生产的事全不放在心上,整天喜欢跟小孩子们一起玩闹。外公非常会讲故事,每次我到陈店看到外公,就会扑上去抱着他大腿缠着他给我讲一个,于是外公笑嘻嘻地坐下,打“从前”开始讲起,他一讲故事,全村的孩子都会围过来听,那场景像极了哥本哈根市政厅旁的安徒生雕像。他的叙述很生动,不紧不慢,从从容容,到了精彩的地方还会故意放慢语速,吊起我们的兴趣。他的很多故事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讲山上有间房子里怎么闹狐狸,狐狸如何通人性,如何到处捣蛋,说得活灵活现;还说说谁谁谁夜行的时候遇了狼,他躲在门里,隔着门缝割开狼爪吹气,把狼吹成气球撑死了。这些故事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使我对故乡的印象增添了几分魔幻主义色彩。直到很多年后我念了中文系,才知道外公的故事其实都是有出处的。
外公经常骑着自行车带我四处乱逛,他问我想去哪,我说我想到远方的山上去,他就带着我骑了半天的车,真的骑到了马虎山脚下。我们沿着小路走过一片湖,湖泊旁的小山坡是一座乱坟岗,风景很美。外公带我到坟地里,指着坟头的墓碑教我识字,不停地夸我记性好。
外公喜欢带着我一边闲逛一边讲述过去,当他骑车经过村子南边的大河埂时,他对我说很久以前,在他还没出生前,有两支军队突然来到这条河的两岸,各自占据一侧河埂,一字趴开,隔着水互相射击,对峙了两天两夜之后突然撤离,来去都是一阵风,只留下河埂上遍地的尸体,河水也被染成红色。我们路过村子后头的大片芦苇荡,他对我说他小时候,日本鬼子从龙潭据点来征收粮食。他们一无所有无法交差,怕鬼子杀人,于是全村大人带着小孩躲到厚厚的芦苇荡里,只留下老人在村里看家,日本鬼子一走,老人们就在村里齐声大喊:“鬼子走啦,鬼子走啦……”,大家就从芦苇荡里钻出来了。我问外公:为什么老人不跟着你们一起躲呢?外公说:老年人离死不远了,什么也不怕。外公还跟我说,五十年代生产队长带着全村的劳力在陈店小学旁的田里造高炉炼钢,炼出一些啥也不是的铁蛋,六十年代村里食堂揭了底,大家饥饿难耐啃树皮吃草根,生产队长和炊事员却满面油光。我问外公草根好吃吗?外公说
: 加盐煮汤味道还不错……
大学的时候我读《红楼梦》,金陵十二钗中有一个奇女子叫做史湘云。她是史家的人,在家里生活不悦,因此每回到大观园里玩耍都跟放风一样,特别疯魔特别嗨,她会大声地说话,狂放地喝酒,那样一个大家闺秀,喝醉了酒躺在芍药花丛里肆无忌惮地睡觉,也是美呆。我想,当年我在陈店玩耍的心情,也是跟湘云类似罢。有次爸爸妈妈把我在陈店放养了好几天,回来接我时老远地看见我光着屁股站在田埂上,浑身上下都是泥,全神贯注地看几个小哥哥在沟渠里掏龙虾洞。他们顿时气得跳脚,妈妈冲上田埂就把我拖走,一路上还唠唠叨叨地抱怨,说不该把我放这儿这么久,在农村里心都玩野掉了……
每次爸爸妈妈带我离开陈店,我都会恋恋不舍,伤心大哭。但是爸爸力气大,一边哄我一边把我抱上他那辆二八大扛自行车。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我继续大哭不止,闹着要回去,我一边哭一边说:“我不想走,我要呆在农村,我一辈子都要呆在农村!我一辈子也不要离开农村!”
我把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唠叨了几遍,爸爸的车忽然停住了,我感到空气的味道不对了,回头看爸爸,他用近乎绝望的眼神瞪着我,脸色煞白,双眉紧缩,身体都有些颤抖了,像是恨不得把我摁在车龙头上活活掐死。
“蜡烛胚!!没出息!!……”爸爸发出一连串的愤怒的咆哮,我吓呆了,赶紧把哭声咽进肚子里。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愤怒,也不明白我到底说错了什么。爸爸骂完,重新蹬上自行车,毅然决然地向靖安中学驶去,他直视前方,再也不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