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篇
三、花非花
大概是因为紧邻长江的缘故吧，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靖安镇一年四季常常会有狂风暴雨。有时候天空说变就变，墨汁一般黑的雨云滚滚而来，天一下子就暗了。有一年夏天的下午，突然下大雨了，我站在家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大风把门前一棵棵梧桐树全部连根拔起。还有一年冬天，我在靖安小学上一年级的时候，一夜狂风过去，所有教室的屋顶全没了……学校不得不给我们放假，一个寒假过后，学校里蓦然多出来了一幢三层教学楼，那是当时全镇最高的建筑。第二年开学，班上来了很多新生，他们来自附近的乡村小学，那场大风把他们的学校吹没了。
我在靖安小学呆了四年：从幼儿园到小学二年级，然后就离开了。那时候每天上学，明明可以走大路，我却偏偏翻围墙，从中学后面的田野直插过去，后来被妈妈抓了几次，就不再敢了。
至今犹记小学一年级一个天色阴沉、大雨滂沱的下午，我光荣的成为了班上首批加入少先队的同学。那天气氛很庄严，教室里挂着中队旗，
教导主任亲自驾临，为我们这些好少年佩戴红领巾。当时班上有一半的同学入队，一半的同学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好几个感情脆弱，又没能入队的同学，克制不住心中的羡慕嫉妒与酸楚，嚎啕大哭起来。外面的雨哗哗地下，教室里的孩子在哇哇地哭成一片，真是相映成趣。教导主任X老师是个更年期的女人，她板着脸对那些哭泣的孩子们说：”哭也没有，少先队是光荣的组织，可不是谁想入就能入的。”
那天X主任亲自给我们佩戴了红领巾，然后发表声情并茂的讲话，开始我的心情无比新奇兴奋激动，直到X主任说那一句话时，我就开始忐忑，整个人都不好了。X主任用激昂地语气对我们说：“红领巾是用革命烈士的鲜血染后的！”
听X主任这么一说，我立刻低头，将信将疑地端详胸前的红领巾，乍一看好像没什么特别，可是在教室日光灯的照耀下，我感觉这诡异的红色像液体一样流动着，沾在了我的衣服上，沾在我的脖子上。我顿时感到天地一片晕眩……
回到家里，我把X主任的话告诉了父母，问他们是不是真的。一开始妈妈告诉我是真的，可是我反复纠结不停，爸爸终于不耐烦了，说，哪有什么鲜血，就是一块普通的红布而已。我问爸爸，老师为什么要骗我？爸爸说老师骗你是为了教育你。我就更加不懂了。
后来又过了几天，我在学校里碰到了X主任。我战战兢兢地问她：“老师，上次你说红领巾是用烈士的鲜血染红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老师怎么会骗人？红领巾的红色是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牺牲的革命烈士的鲜血染红的！”X主任信誓旦旦地回答。
“可是我外公说，抗日战争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是我外公小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流出来的血，应该早就被太阳晒干了呀。”我继续追问道。
姜还是老的辣，X主任不愧是做领导的，她并没有被我的诘难驳倒，而是灵机一动，正色对我说：“可是我们现在在跟越南鬼子打仗啊，我们的红领巾啊，都是用大卡车从老山前线运回来的！”
我彻底傻了眼，低头看了看胸前的红领巾，一股无比崇敬的感情涌上心头……很多年之后，我听家乡的朋友说起过这位X主任，她退休之后皈依基督教，成了一方精神领袖，每星期带领村民去乡村教堂做礼拜，无论见到生人熟人她总是热情满怀的冲上去说：“你要相信上帝啊，我是想救你！不信上帝的人死后都是要下地狱的！”
我在靖安小学念书的时间毕竟有限，而且那时候很小，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但是接下来我讲述的故事是很真实的记忆，多少年来我一直印象深刻。
那时我们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靖安镇小街。小街靠近学校的那一头的一间破烂老房子里，住着一个做花圈的老头子。他是小镇上的孤寡老人，无儿无女无亲无故。我们每天放学回家，必经他家门，常常见他颤巍巍地坐在门槛上，一边做花圈一边睁大眼睛眼巴巴地对着我们张望。
我们对老头子很好奇，放学后开始窜到他家去玩，他很欢迎我们。他的家里很昏暗，不透光，不开灯。成堆的彩纸，竹篾和铁丝四处堆放着，乱成一团。老人对我们非常热情，见我们来就停下手上的工作，给我们端茶倒水，我们嫌他的搪瓷缸太旧太脏，一口都不肯喝。我记得最早是一个姓宋的小女生对他说：“老爷爷，你可以折几朵纸花送我们吗？”老头子一听可开心了，拿了新的彩纸和铁丝，坐在门槛上三下五除二，就折成了一只漂亮的蓝色纸花，
塞到她手里。我们都嫉妒了，大声说我也要我也要。于是老头就给我们每人做了一朵纸花，拿到纸花，我们欢蹦乱跳，兴高采烈地跑掉了。
后来我们到老头家去得越来越频繁，因为他折的纸花确实漂亮，在学校里很受欢迎。来的孩子多了，老头子一点不嫌麻烦，反而笑得喜气洋洋，一只接一只地折。我们不在的时候，他就做他的花圈，我们一来，他就停下手中的活，折五颜六色的纸花送给我们。
我那时候很喜欢老人的纸花，所以较常光顾。在老人折纸花的时候，我有时会坐在他旁边看，现在我记不清他的长相了，只记得他的眼睛很浑浊，看人的时候眼巴巴地。他的右手少了两根指头，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好奇问他，他也不说。虽然只有八根手指，但是他折起花来可快了，不同色的彩纸到了他手，几下弯弯绕绕，立刻就生动起来，再配上绿卡纸做的花萼，铁丝的花柄，远看就跟真的一样。
有一次我和我的伙伴小D拿着纸花回中学去（小D也是教师子女），妈妈看见我手上的纸花，非常惊奇地问：“这是谁送你的这么精致的纸花啊？”我说是街上那个折花老头。妈妈说：“老人家对你真好，你有没有谢谢人家呀？”我说没有。于是妈妈就教育我，受别人的恩惠要说谢谢。
可是世界上的所有的友谊都不会长久，尤其是孩子比什么都善变。在跟老头度过短暂蜜月期后，我们对他的亲切感终结了。我不太记得转折点发生在哪里，可是不美好的事情确实发生了。我的妈妈虽然很欣赏老头子的手艺，可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小D身上结果就不一样了。那当小D拿着纸花回家的时候，小D的爸爸一把抢过扔在地上踩了几脚，气呼呼地说：“那个老头折的东西时用来祭奠死人的，你拿来不怕晦气吗？以后不许再到那个死老头家去！”
我相信小D绝不是唯一一个因此受到批评的小孩。不知道哪一天，反正很快，学校里所有的孩子都对老头充满了敌意，老头送我们纸花我们再也不要了。高年级的同学说老头子碎碎叨叨神神鬼鬼，甚至传言老头是夺人魂魄的妖怪。我也跟着大家，对老头的态度改变了。
后来我们每天放学，经过老头家门口时，会对着他骂，把学校里新学会的各种脏话编成顺口溜，一长串一长串地骂出来，显得很有本事。小孩子的生活就是找乐子，过去我们到老头家来要纸花很欢乐，现在我们每天骂老头，骂得也很欢乐。这么欢乐的事情我当然没少干过，为了证明自己嗓子比别人好我在他家门口骂得尤其响。至于妈妈曾说我应该谢谢他，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当时的情况既滑稽又可怕，经常是几十上百的小孩聚在老头家门口齐声骂，那气势真吓人呢。老头对我们的叫骂并不理睬，只是一声不吭默默忍受着，坐在门槛上埋头做他的花圈。
我至今记得有一次我们骂得过瘾，老头突然抬起头，可怜巴巴的望着我们，一双眼睛浑浊不堪，像是有泪水要滴下来。然后他颤巍巍从门槛上站起，拿了一张板凳，坐在屋子靠里面的地方折花。屋子里面一片黑暗，老头子的身影也看不清了。从此以后他就一直在屋子里面折花，再不敢坐到门槛上去。
我跟着大家从一年级升到二年级，然后离开靖安到东山去了。当年过年回乡探亲，跟几个旧同学重聚，在小街上闲逛。一同学指着老头家紧闭的大门对我说：“你知道吧，老头死掉了。”我吃了一惊，问是怎么回事，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老头孤苦伶仃的，死在家里好几天了才被人发现，他没有子女没有亲戚，丧葬都不知道怎么办。……”
很多年了，我一直在琢磨，这个做了一辈子花圈的老人，在他死之前，有没有提前给自己做好丧葬的花圈呢？
我在念高一的时候，有一次作文课上，我把这个老头的故事写出来交了，语文老师给了一个较低的分。我问老师文章有什么问题，老师说虽然你的文笔很好，但是编这种故事，太不真实了。这样的作文在高考中是不能拿高分的。我说这个故事就是真人真事啊，老师说生活真实并不等于艺术真实。我彻底无语了。
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奥斯卡王尔德曾经写过一篇童话，叫做《巨人的花园》，这篇童话曾经深深地感动我、可是有时候我觉得，这个真实的折花老人的故事，简直就是《巨人的花园》的现实版啊。童话和现实是相反的，童话太美好了，现实太残酷了。我又回想起了《巨人的花园》里的叙述：
“巨人看见一个奇怪的景象：孩子们从墙洞爬进园子里来了，他们都坐在树枝上面。每一棵树上坐着一个小孩。树木看见孩子们回来十分高兴，纷纷用花朵把自己装饰起来，还温柔地把膀子搭在孩子们的头上摆动。鸟儿们快乐地四处飞舞歌唱，花儿们也从绿草中间伸出头来看，而且大笑了。……
“只有在一个角落里冬天仍然留着，这是园子里最远的角落，一个小孩正站在那里。他太小了，他的手还挨不到树枝，他就在树旁转来转去，哭得很厉害。这株可怜的树仍然满身盖着霜和雪，北风还在树顶上吹。“快爬上来！小孩。”树对孩子说，一面尽可能地把枝子垂下去，然而孩子还是太小了。……
“巨人轻轻地走下楼，打开前门，走进院子里去，孩子们看见他，非常害怕，立刻逃走了，花园又从春天变回冬天的景象。
“只有那个最小的孩子没有跑开，因为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使他看不见巨人走过来，巨人偷偷走到他后面，轻轻地抱起他，放到树枝上去，这棵树马上开花了，鸟儿们也飞来在树枝上歌唱。小孩伸出他的胳膊，抱住巨人的脖子，亲了他一口。别的小孩看见巨人不再像先前那样凶狠了，便都跑回来，春天也就跟着小孩们来了……
“巨人对他们说：孩子们，花园现在是你们的了……
多么令人神往的描绘啊，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童话中的孩子那样，把春天带到花园里去，可是我带给这个世界的只有伤害。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