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童话

有一天，森林里传来了一串靴子踩踏树叶的声音，一个带着檐帽，背着巨大行囊的人，在大森林里行走，森林里的小动物们好奇地躲在大树背后偷看，这个人手里拿着一盏仪器，一边行走一边低头查探，在森林里越走越深。他用了很多天时间，翻过无数座山，跨过无数条河流，找到森林中的某个地方，搭起帐篷驻扎。他拿出一把铁锹，“哐嚓哐嚓”地挖土，他不停地挖，挖了很多天，没有停息过。

他就这样不停的挖掘。虽然他每天只能干一点点，可是一天两天，一周两周，他已经挖出一口深井来了，挖完一口井后，他从井里爬出来，又开始在旁边挖第二口井……

他的生活很简单：吃饭，睡觉，挖井。当他挖累了，他会爬出来休息，坐在井边，默默抽完一根烟，然后继续下井劳动。

每天晚上，只要是天空晴朗的时候，他都会在帐篷边生一团篝火，然后坐在篝火旁，一边抽烟一边看星星。

森林里的星空是非常迷人的，那样的景色，城里的人们难得一见。满天的繁星，密密麻麻缀在暗蓝色的天幕上，闪耀着，旋转着。如果是在夏天，还可以看到壮丽的银河，那是由几万亿颗恒星汇集成的奇景，晶莹，圣洁。人看到这样美的景象，常常会被震惊，震惊之后，则是深入骨髓的空虚和寂寞。在自然面前，人类是多么卑微渺小，人越想越觉得恐惧，赶紧熄灭篝火，躲到帐篷里睡觉去了。第二天早晨起来，他加倍努力的干活，因为汗水和体力劳动，可以将孤寂从他的身体里驱走。但是真的能驱得走吗？

有一天，人照常在井下劳作的时候，隐约听见井口附近有奇怪的动静。他抬头张望，看见圆圆的井口旁探出一对小小的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

“是谁？”人抓起一块石头朝井口扔过去，挥起铁锹大声喊道。

“是我！我是小兔子。”一个尖细的声音回答。

人仰起头，看见井口毛茸茸的东西渐渐伸长，露出一只兔子的脸庞，哦，原来是一只会说话的小白兔啊。小兔子趴在井口，惊恐地睁大眼睛望着人，仿佛准备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撒腿就跑。她尖着嗓子，小心翼翼的问：“我想请问，你为什么你要一直在这里挖井呢？”

人看见小兔子惊恐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他松开手中的铁锹，仰头对小兔子说：“我在这里勘探金矿。”

“金矿？金矿是什么东西？”小兔子问道。

“就是金子的矿石啊，小兔子，金子你总该知道吧。”人说。

“金子？哦，我知道金子。”小兔子说：“你们人类是不是特别喜欢金子啊？”

“是啊，就像你们兔子特别喜欢胡萝卜一样。”人说。

小兔子听了，咯咯咯地笑起来，人看见小兔子笑得这么可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人收起铁锹，从井里爬出来，坐到小兔子跟前，他看着小兔子娇小的身躯，长长的耳朵，雪白的绒毛，薄薄的嘴角旁，还长了一颗浅浅的痣，“好可爱呀！”人在心里说。

小兔子垂下耳朵，对人说：“我就住在不远处的小河边，我每天都来这里看你挖井，我已经看了很久了。”

“挖井有什么好看的？傻兔子！”人说。

“我在看你呀，我生活在大森林里，从来没有见过人，所以很好奇。我曾经听别的动物们说，人是很凶恶的动物，可是我每天看你在这里挖井，全神贯注的样子，一点也不凶恶。”

“谁说的？我有时候也会很凶恶的。”人对小兔子做了一个凶恶的鬼脸，小兔子一惊，马上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人说：“傻兔子啊，人有很多种，有好人有坏人，有专门捕杀动物的猎人，而我是一名勘探金矿的人。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小兔子说：“我知道你是不会伤害我的，可是，你会对我好吗？”

人眯起眼睛对小兔子说：“我现在对你不好吗？”

小兔子眨巴着眼睛，很认真地说：“我一个人生活在大森林里，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别的动物常常会欺负我，追逐我，我常常会遇到危险，我希望你能保护我。”

人傻傻地望着小兔子：“你要我怎么保护你呢？”

小兔子轻轻地说：“你让我跟着你吧，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这样我就不会有危险了。这样我就会感到很安全了。”

“这个……”人下意识地望着自己手中的铁铲说：“我来到大森林里，是为了寻找金矿，我找到金矿，就会离开这里。 ”

“没关系的，你走到哪里我都会跟着你到哪里，我永远都不离开你。”小兔子说。

人想了想，不知该如何回答。

小兔子说：“你长久的在大森林里掘井，一定会感到很寂寞吧。”

人点点头。

“你干活的时候，我会在旁边陪着你，这样你就不会寂寞了。你累的时候，我会讲故事给你听，这样你就会放松了。哦对了，我还会为你做饭，我是一只很能干的小白兔，我不止会做胡萝卜……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干活的，我会永远支持你工作的。”小兔子眨巴着眼睛望着人。

人很感动，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小兔子又长又软的耳朵，小兔子倾下脑袋，乖乖地靠在人的臂弯里，人觉得幸福极了。

从那以后，人的生活不再孤寂了。当森林里的第一缕阳光射过松树的梢头，小兔子就钻了出来，她跑到丛林里，搜集野果和蔬菜。然后再到小河边，打来干净的水。紧接着，人爬起来，洗漱，吃饭，然后下井工作。

人在井底下一铲一铲地挖，一锄一锄地凿，累了，抬起头向上张望，准能看见小兔子伸着头对着他笑呢，人也忍不住笑了。

“小兔子，你让我分心了。”人对小兔子说。

“呸，才不是呢，是你自己没有专心工作。”小兔子笑着对井下的矿工做了一个鬼脸。

于是，人继续埋头干活。

“需要我帮忙吗？”小兔子在外面喊到。

“算了吧，小可爱，你这么弱小，啥忙也帮不上。”人在井底下喊道。

一天，两天，一月，两月，时间就这样匆匆地过……

一个夏天的傍晚，人结束了一天的辛劳，坐在矿井边休息，他抽着烟，望着他挖过的无数口废井，感到无比惆怅，小兔子凑到他身边，笑着，拉他到树林里去玩耍。

他们行走在寂静的树林里，月亮很圆，格外明亮，皎洁的光芒穿过树梢，在林子里投下斑驳摇曳的影子。仿佛无数的精灵在舞蹈。人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他拉着小兔子的手爪，在月影中跳起来。树林里虫子吱吱鸣叫，仿佛在为他们唱歌，他们就这样笑着，跳着，来到小河边。他们肩并肩坐在河岸旁，看着月光在河面上投下一波鱼鳞一般的波纹，心里愉快极了。

人拉着小兔子的手，温柔地说：“这些日子，幸亏有你陪伴，不然我该有多寂寞呀。”

小兔子温柔地笑了笑。

人说：“今天本来心情很糟，有你陪着出来逛逛，真的开心多了。”

小兔子说：“你若喜欢的话，我们以后可以每天都到森林里来散步呀！”

人笑着说：“那可不行，我要工作呀，我要找到金矿呀。”

小兔子迟疑地看了看人，想了想问道：“你寻找金矿的时候开心吗？”

“不开心，一点也不开心！”人叹了口气说：“比起身体上的劳累来，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希望的渺茫，绝望的折磨。多少次，我在井底发现了伴金石，可是当我顺着岩石的方向继续开凿下去，却再也一无所获。我觉得上帝在一次一次地捉弄我，戏耍我，好多次，我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我只有硬撑着，咬紧牙关坚持着……”

小兔子说：“如果找金矿真的使你那么痛苦，咱们可以干点别的事呀。你看，大森林就像一个幸福的大摇篮一样，我们生活在这里，不愁吃，不愁穿。我们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在森林里散步，在河边赏月，爬山，游泳。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陪伴你，就这样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多美好啊！”

人叹了口气说：“小兔子，我是一个男人啊！你该知道，男人是不可以贪图安逸的！”

人望着河面上粼粼的波纹，缓缓地说：“男人是有志向的动物！男人可以流汗，可以留血，可以舍弃一切，但是却绝不可以留恋安逸的生活！”

“我是一名采矿人，对于我们采矿人来说，找到金矿，我们的人生就成功了，就有价值了。找不到，就失败了。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金矿对于我们来说，不仅仅意味着财富，更意味着荣誉和尊严！它可以让我们昂着头，光荣地走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让我们自豪地面对一切人。我孤身来到这片大森林里，辛辛苦苦这么多日子，为的就是这份荣耀和尊严。可是如果找不到金矿的话，我就会一直被别人瞧不起！”

小兔子瞪大了眼睛，仔细地望着人，人转过脸来，望着楚楚可怜的小兔子，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了：

“我过去寻找金矿，是为了名和利，可是小兔子，自从认识了你以后，我又有新的动力了。使我在无数次绝望的边缘坚持下来的人，是你啊！你看，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还有你陪伴在我的身边，你跟着我吃苦受累，我都看在眼里，我不会让你做一只普通矿工的兔子，我有责任让你过上更体面更美好的生活。我要让你因为我而感到骄傲，我要让别人羡慕你、嫉妒你。我要让你活得尊贵！小兔子，我都是为了你呀！你一定要支持我！”

小兔子弯起耳朵，甜甜地笑了起来，月光照在她嘴边上的小黑痣上。小兔子说：“我当然会支持你的！其实，只要能够一直陪伴在你身边，我就很幸福了，你说得那些尊贵呀，体面呀，我一点都不在乎。”

人说：“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啊！我是男人。我答应过要保护你，照顾你，我就一定要把你照顾得好好的……”

那天晚上，他们聊到很晚才回到营地，第二天清晨，人早早地爬起来，钻到矿井里干活去了，一直干到天黑才出来。一天，两天，一月，两月，时间就这么匆匆的流逝，人一直都一无所获。每天他空手而归，愁眉紧锁，不言不语。小兔子想过去劝他两句，可是看见他带着怨念的眼神，吓得又不敢多说话了。

一天，太阳还没有下山的时候，人背着一袋石头，慢腾腾地从井里爬上来了。他坐在阳光下，用一只放大镜仔细的查看每一块石头，每看完一块，就把它掷得远远的。小兔子凑过去想看个究竟。可是人却对他摆了摆手：“别过来。”人说。

“不是，不是，没有，没有……。”人一边检查石头，一边自言自语。当他把最后一块石头扔掉了，他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

“别灰心，我们会找到金子的。”小兔子安慰道。

“我已经找遍了，这里确实没有金矿。”人说。

“那就别找了吧，我们一起到树林里玩耍去。”小兔子说。

“不，我还要继续找！”人伸手指着森林更深处的山峦说：“我的仪器告诉我，如果金矿不在这里，就在那座高山上，我要到山那头去看一看！”

小兔子愣住了，她想了想说：“那好， 我跟你一块去。”

人低下头，深情地望着小兔子，望得小兔子都有点不好意思了，然后人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说：“你还是，别跟着我了……”

小兔子悚然一惊，嘴边的小痣都涨红了，她惊惶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带我去？”

人说：“那座山那么陡峭，你的腿太短了，你爬不上去的。”

小兔子说：“不，我能爬上去，我会努力跟紧你的。”

人说：“我不希望你成为我的累赘。”

小兔子傻眼了，半晌，她呆呆地说：“我不是累赘，我对你很重要！没有我在身边给你解闷，你会寂寞的，没有我做饭给你吃，你会消瘦的……”

人叹了口气，缓缓地对小兔子说：“我让你离开我，也是为了你好。这么多日的寻找，我心里越来越绝望，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到金矿了。我可能一辈子都是籍籍无名的小工人了。你跟着我，一辈子都会吃苦受累。这样的话，还有什么意思呢？”

“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这些的！”小兔子冲着人喊道。

“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只要你在我身边，我都会内疚、自责、抓狂……”人说。

“你说过，你会保护我的。”小兔子说。

“我拿什么来保护你？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矿工啊！”人说。

“我走了，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小兔子说。

人沉默，想了想说：“如果有一天，苍天保佑，我真的找到金矿了，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突然他又长叹一口气说：“算了，算了，等我找到金矿，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

“离开了你，我不知道该去哪了。”小兔子说。

“这个大森林里，绝对有容得下一只兔子的地方。”人咬咬牙说：“其实我舍不得你，可是我要找金矿，我不能带着你，我让你走也是为了你好！”

“你这哪是为我好啊！你考虑过我吗？你只爱你自己，你是一个自私的人！”小兔子说。

“既然我那么自私，你就更不应该跟着我了！走吧！”人说。

“我不走！”小兔子决绝地说。

“你不走我就赶你走！”人说。

“你赶我走我也不走！”小兔子留着眼泪说。

人瞪圆了双眼，举起铁锹，狠狠地向小兔子扔过去，小兔子抱着头转身，没命似的奔跑，转眼间消失在丛林里了。

人孤零零地站着，一动也不动。过了很久，他的两行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了。

小兔子走了之后，人收拾行囊，孤身一人去森林深处的高山上寻找金矿，他翻过无数座山，跨过无数条河，来到森林中那座最高的山峰旁。他用双手双脚攀爬岩石，用了几天几夜的时间，爬上了悬崖峭壁，在山腰上驻扎。他用凿子在岩石上打洞，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没有人陪他说话，没有人去关心他，他比以前更加疯狂的干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他的头发、胡子都已经蓄得老长，他的皮肤黝黑皴裂，眼睛也红肿凸起，可是什么也不能让他停下来。

一天傍晚，人照例背着一袋矿石从石洞里出来，他坐在一块岩石上，就着即将下山的夕阳，准备检查一下矿石里面有没有伴金石之类的东西。当他打开袋子，他的眼睛亮了，满满一袋的马蹄金，金灿灿的光芒像喷射的水花一样洒在他身上。他惊呆了。

“金子，金子，这是金子啊！”他激动得浑身都颤抖了。

人迫不及待地冲回了岩洞中，当他再次从洞中出来的时候，他的脸上洋溢着得意和骄傲的笑容。他终于在这森林里发现了梦寐以求的金矿，金子的储量异乎寻常。他的人生终于圆满了！他站在悬崖上，对着夕阳，激动地大声喊道：“我成功啦！我找到金子啦！小兔子啊，快来看啊！我们发财了！我们以后可以过好日子啦！”

他激动得喊了半天，可是周围没有一点声响，他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突然之间，他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空虚，浑身上下都颤抖了起来。在过去的岁月里，当他忍受着饥寒和劳苦，拼命寻找金矿的时候，他一直能够忍受这种空虚。可是现在，当这么多金子堆在它面前的时候，他觉得这种空虚简直撕心裂肺，痛彻入骨！他迫切地想念小兔子，他巴望着小兔子现在就他身旁陪伴他。只要小兔子在他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小兔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他大声地向远方呼喊，可是没有人回应。他这才意识到，小兔子已经离开他很久了。

“她走了？她真的走了吗？哦，是的，她是走了……”人恍惚着，渐渐回忆起小兔子离开时的情形。“我叫她走，她不肯走，我向她扔铁锹，她逃走了，逃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人自言自语道：“没有关系的，我已经找到金矿了，从今以后，我将拥有无尽的财富和名望，要什么有什么，我可以找好多只比她更漂亮更温柔的兔子，要多少只有多少只。”

人这么想着，可是心里没有变的更舒服，他坐在石头上，望着洒落满地的金子，思绪像水波一样弥散开来，他回想起了小兔的音容笑貌，回想起了小兔子甜甜的微笑，还有小兔子嘴角边那一颗淡淡的痣。一瞬间，他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他颓丧的对自己说：“可是，我到哪里去找一只嘴角边有痣的小兔子啊？”

人站在悬崖上，向下俯视广漠的森林，夕阳西下，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人对自己说，我的那只小兔子，她就在这一眼望不到边的森林里啊。可是她到底在哪里呢？没有她陪伴在我身边，我要这些金子有什么用呢？

人在悬崖上度过了他在森林里最备受煎熬的一个夜晚，那天夜晚，寒冷、孤寂像千万只尖刀在他身上翻来覆去地割，他一分钟，一秒钟也没有入睡。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他收拾行囊下山去了，他要去寻找那只唯一属于他的小兔子。

可是当他走进了森林，他更加茫然了。因为他发现在大森林里寻找一只小兔子比找到金矿的机会还要渺茫。他甚至连小兔子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知道。他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地来到他和小兔子一起看月亮的河边，那里还有一排长满杂草的枯井，到处呈现死寂的景象。他趴在草丛里，放声大哭起来了。泪眼迷糊中，他仿佛听见小兔子在丛林里叫唤他。

“小兔子！小兔子！！”人激动地叫了起来。可是当他奋不顾身的冲进丛林中，伸着头四下里张望，他却连小兔子的影子都看不见，只有寂静的树木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人杵着拐棍，又一次走进森林深处，他就这样迷失在森林里了。据我所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森林里游荡，四处寻找小兔子的踪迹，可是他怎么找也找不到，直到有一天，他精疲力竭，倒在地上死掉了。